刘跃进,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、博士生导师,河南大学特聘教授。
[摘 要] 《古文苑》卷二所收《大言赋》《小言赋》,开创了中国先唐诙谐文学传统。先唐诙谐文学在古代文体分类上归属于“杂文”或“杂赋”,诙谐文学又可以具体分为两大类型:一是表达自己难言的隐忧,如东方朔《答客难》、扬雄《解嘲》等;二是通过文字宣泄表现文学的娱乐功能,如《大言赋》《小言赋》等。魏晋时期的《头责子羽文》便以诙谐语言表现了当时社会的人情冷暖,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,而北朝时期的诙谐文学则主要是文字游戏。这种娱乐文学是否全无价值,也不可一概而论。从这类作品看,中国文学除了言志、缘情、叙事传统外,还有一种娱乐功能,为历代文人所喜好。充分挖掘这些文学特质,有助于我们充分认识中国古代文学的丰富意蕴和独特风貌。
[关键词] 宋玉 大言赋 小言赋 诙谐文学
一、先唐诙谐文学之祖
《大言赋》《小言赋》并见《古文苑》卷二,描写楚襄王与唐勒、景差、宋玉等人相互攀比,《大言赋》比谁的大话说得好;《小言赋》反之,看谁能把事物说得越小越好。先看《大言赋》:
楚襄王与唐勒、景差、宋玉游于阳云之台。王曰:“能为寡人大言者上座。”王因唏曰:“操是太阿戮一世,流血冲天,车不可以厉。”至唐勒,曰:“壮士愤兮绝天维,北斗戾兮太山夷。”至景差,曰:“校士猛毅皋陶嘻,大笑至兮摧覆思。锯牙云,晞甚大,吐舌万里唾一世。”至宋玉,曰:“方地为车,圆天为盖,长剑耿耿倚天外。”王曰:“未也。”玉曰:“并吞四夷,饮枯河海;跋越九州,无所容止;身大四塞,愁不可长。据地
天,迫不得仰”。[1]
楚襄王用利剑作比喻,杀戮一世,流血冲天;唐勒用共工怒触不周山为例,天塌地陷;景差形容皋陶大笑,口水淹没天地。而宋玉的夸张比喻则迎合君王的心意,吞并四海,跨越九州,俯仰宇宙之间。结果,如《小言赋》开篇所说:“楚襄王既登阳云之台,令诸大夫景差、唐勒、宋玉等并造《大言赋》,赋毕,而宋玉受赏。”然而楚襄王并不满足,认为“此赋(《大言赋》)之迂诞,则极巨伟矣。抑未备也。且一阴一阳,道之所贵;小往大来,《剥》《复》之类也。是故卑高相配而天地位;三光并照则小大备。能高而不能下,非兼道也;能粗而不能细,非妙工也。然则上坐者未足明赏,贤人有能为《小言赋》者,赐之云梦之田”。于是,诸位弄臣又争先恐后极言万物之小者:
景差曰:“载氛埃兮乘剽尘,体轻蚊翼,形微蚤鳞,聿遑浮踊,凌云纵身。经由针孔,出入罗巾,飘妙翩绵,乍见乍泯。”唐勒曰:“析飞糠以为舆,剖粃糟以为舟,泛然投乎杯水中,淡若巨海之洪流。巢蚋眦以顾盼,附蠛蠓而遨游。宁隐微以无准,原存亡而不忧。”又曰:“馆於蝇须,宴於毫端;烹虱胫,切虮肝;会九族而同哜,犹委余而不殚。”宋玉曰:“无内之中,微物潜生,比之无象,言之无名。蒙蒙灭景,昧昧遗形。超于太虚之域,出于未兆之庭。纤于毳末之微蔑,陋于茸毛之方生。视之则眇眇,望之则冥冥。离朱为之叹闷,神明不能察其情。二子之言,磊磊皆不小,何如此之为精?”王曰:“善。”赐以云梦之田。
景差形容其小,小如微尘,轻如蝇翼;唐勒夸张其小,可以用米粒作车船,在蚊子的眼眶上筑巢,在蝇须上休息,在须尖上吃饭,即便九族人来聚,也绰绰有余。而宋玉索性抛开所有的拘束,形容“微物潜生”,比之无象,言之无名,肉眼无法看到,神明不能察情,小之又小,无影无形。
在《大言赋》题下,章樵注曰:“楚之诸臣,当君危国削之际,不知诫惧,方且虚词以相角,诙谐以希赏,亦可悲矣。”章樵对这两篇作品的政治价值是持否定意见的,但他指出这两篇作品的诙谐特色,还是很有见地的。可以说,《大言赋》《小言赋》乃先唐诙谐文学之祖。
两篇小赋并见《古文苑》,真伪殊难判断,问题涉及《古文苑》的年代。《通志》著录:“《古文苑》十卷。”《郡斋读书志》所附录《读书附志》:“右《古文苑》,世传孙巨源于佛寺经龛中得唐人所藏文章一编,莫知谁氏录也,皆史传所不载,《文选》所未取,而间见于诸集及乐府,好事者因以《古文苑》目之。自石鼓文而下,曰赋,曰诗,曰歌,曰曲,曰敕,曰书,曰对,曰颂,曰箴,曰铭,曰赞,曰记,曰碑,曰杂文,皆周、秦、汉人之作也。《容斋随笔》尝引之,然讹舛谬缺,不敢是正。淳熙中韩元吉之记已言之。”[2]《直斋书录解题》卷十五有著录,并题解云:“《古文苑》九卷,不知何人集。皆汉以来遗文、史传及《文选》所无者。世传孙洙巨源于佛寺经龛中得之,唐人所藏也。韩无咎类次为九卷,刻之婺州。《中兴书目》有孔逭《文苑》,非此书。孔逭晋人。本书百卷,惟存十九卷尔。又梁孝王忘忧馆诸士之赋,据题尚欠《文鹿》《酒》《几》三赋,家有《秦汉遗文》七赋,皆在常州,有板木。”[3]所收自东周迄于南齐八十五位文人的264篇作品,虽不见于史传、《文选》,但所录汉魏诗文似多据《艺文类聚》《初学记》等类书删节的本子。如开卷第一篇《石鼓文》,即与今本相近。因此,多数学者认为它不可能是唐代著作,而是南宋时期的作品。再根据《木兰诗》《诅楚文》《峄山刻石文》的辑录以及宋元时期的著录文献,可以推断该书应当成于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一年(1151)至绍兴三十一年(1161)之间,编者很可能是金石学家王厚之,他依据孙洙《杂文章》而编,并托名孙洙,[4]所采辑的文章应当是北宋以前的人所作,其中不少可能是魏晋六朝时期的作品,如后世颇多争议的《木兰诗》就赖此书得以保存。由此来看,该书在保存上古、中古文学史料方面确有值得重视的价值。原因很简单,魏晋六朝时期的文学专集能流传至今的仅有为数不多的几家,大部分都以单篇散见于类书或选集中,到明代才有人辑成专集。
南宋淳熙六年(1179)婺州刻《古文苑》九卷,应是最早的刻本。韩元吉有文记述其事:“世传孙巨源于佛寺经龛中得唐人所藏古文章一编。莫知谁氏录也,皆史传所不载,《文选》所未取,而间见于诸集及乐府,好事者因以《古文苑》目之。今次为九卷,可类观。”落款是“淳熙六年六月颍川韩元吉记”。[5]南宋理宗绍定五年(1232),章樵注释韩元吉九卷本,重编为二十一卷,更为流行。我主编的《汉魏六朝集部珍本丛刊》收录了宋端平三年(1236)常州军刻、淳佑七年(1247)盛如杞重修本《古文苑》二十卷末一卷,也比较珍贵。卷首有绍定壬辰(1232)章樵《古文苑序》,次同年吴渊《注古文苑后序》,次淳熙六年(1179)韩元吉序、《古文苑目录》。卷一是文,如《石鼓文》《诅楚文》等;卷二至卷七是赋,卷八至卷九是诗歌,卷十至卷二十是杂文;卷二十一是附录,收入十几篇残缺不全的文章。文体共有二十类,其中赋、诗、箴三类所收篇数较多,其余各类则很少,有些类如敕、启、状、述、记等只收一篇文章。卷末有嘉熙丁酉(1237)江师心跋,次淳佑丁未(1247)盛如杞跋。章樵的注释,根据唐宋类书所引,补遗刊误,做了不少工作,但也有些地方颇有问题。《四库全书总目》评此书云:“樵序称有首尾残阙者,姑从旧编。复取史册所遗,以补其数,厘为二十卷。又有杂赋十四首、颂三首,以其文多不全,别为一卷,附于书末,共为二十一卷,则已非经龛之旧本矣。中间王融二诗题为谢朓,盖因附见朓集而误。又《文木赋》出《西京杂记》,乃吴均所为,见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,亦不能辨别,则编录未为精核。至于《柏梁》一诗,顾炎武《日知录》据所注姓名,驳其依托。钱曾《读书敏求记》谓旧本但称官位。自樵增注,妄以其人实之,因启后人之疑。又如宋玉《钓赋》,‘蜎渊’误作‘元洲’;曹夫人书,‘官绵’误作‘官锦’,皆传写之讹,而注复详为之解。王应麟《困学纪闻》亦辨之。则注释亦不能无失。然唐以前散佚之文,间赖是书以传,故前人多著于录,亦过而存之之意与?”[6]尽管如此,章樵确实也做了很多文献整理工作,包括增加篇目、编订目次,考订作者篇名及写作背景,并注音释义,校订版本异同,还在典章制度、名物地理等方面,辑录资料,略有疏证,极便阅读。譬如关于《大言赋》和《小言赋》,章樵的注释就比较详明。章樵本问世后,屡经翻刻,越到后来错漏越多。清乾隆中钱熙祚用韩元吉九卷本校勘一次,又遍检类书,查对出处,分篇注明。除本文舛误没有他书可以核校者以外,其余都一一加以补正,成《校勘记》一卷,附所刻《守山阁丛书》本《古文苑》之后。
基于上述认知,《古文苑》即便是北宋人伪编,其价值亦如此前类书一样,具有校勘和辑佚的作用。据此,署名宋玉的《大言赋》和《小言赋》可以视为先唐文学作品,应无问题。
二、先唐诙谐文学的文体归属
诙谐是人类的一种本能,先秦史传、诸子书以及诗文中记载了大量的诙谐故事。司马迁选择淳于髡、优孟、优旃等历史人物“游心骇耳”之言行,在《史记》中专辟《滑稽列传》,为他们立传,并表达出一种欣赏的态度。司马迁说:“天道恢恢,岂不大哉!谈言微中,亦可以解纷。”所谓“解纷”,就是通过巧妙的诙谐故事,解决疑难问题,化解矛盾,平息是非,这也是一种人际交往的重要手段。譬如《史记》记载的“优孟哭马”就是典型一例:“楚庄王之时,有所爱马,衣以文绣,置之华屋之下,席以露床,啖以枣脯。马病肥死,使群臣丧之,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。左右争之,以为不可。王下令曰:‘有敢以马谏者,罪致死。’优孟闻之,入殿门,仰天大哭。王惊而问其故。优孟曰:‘马者王之所爱也,以楚国堂堂之大,何求不得,而以大夫礼葬之,薄,请以人君礼葬之。’王曰:‘何如?’对曰:‘臣请以雕玉为棺,文梓为椁,楩枫豫章为题凑,发甲卒为穿圹,老弱负土,齐、赵陪位于前,韩、魏翼卫其后,庙食太牢,奉以万户之邑。诸侯闻之,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。’王曰:‘寡人之过一至此乎!为之奈何?’优孟曰:‘请为大王以六畜葬之。以垄灶为椁,铜历为棺,赍以姜枣,荐以木兰,祭以粳稻,衣以火光,葬之于人腹肠。’于是王乃使以马属太官,无令天下久闻也。”[7]
从口头到文字,从历史到现实,诙谐文学具有顽强的生命力。这种文学,当然离不开言志缘情,但也不一定受此框束。从现存作品看,先唐诙谐文学大致有两类:表达自己难言的隐忧,或者表达自己内心的欢乐。前者以东方朔《答客难》为代表,而后者则以《大言赋》《小言赋》为代表。两类作品,在古代文体分类上多归为“杂文”“杂赋”一类。
《文选》中收录的东方朔《答客难》,以主客答问方式联结成篇,抒发其生不逢时、怀才不遇的苦闷。不过,东方朔的表达与众不同,他不是直截了当地宣泄自己的情绪,而是通过调侃的语气来表达自己的感受,读罢会让读者含泪微笑,五味杂陈。后来文人迭相效仿,如扬雄的《解嘲》、班固的《答宾戏》、张衡的《应间》、蔡邕的《释悔》、郭璞的《客傲》,以至韩愈的《进学解》等,都可以说是《答客难》的拟作,可见这篇赋影响之大。《文心雕龙》把东方朔的《答客难》归在“杂文”类,是表达不遇之感的作品。
至于像《大言赋》《小言赋》这类作品,多是应酬之作,在文字表达上争强好胜,取悦于人。在文体归类上,也多归于“杂文”类,只是内容比较庞杂。譬如《汉书·艺文志》诗赋略“杂赋”类有《隐书》十八篇,带有文字游戏的性质。刘向《别录》说:“《隐书》者,疑其言以相问,对者以虑思之,可以无不谕。”《文心雕龙·谐讔》篇说:“谐之言皆也。辞浅会俗,皆悦笑也。”刘勰引用的第一个例子,就是《史记·滑稽列传》中第一位淳于髡,第二个例子是楚襄王宴集,宋玉等人奉和。这些例子,“意在微讽,有足观者”。谐即皆意,这样的作品可以给人带来欢乐,未必都有讽谏之意。而“讔者,隐也。遯辞以隐意,谲譬以指事”。我在《道教在六朝的流传与江南民歌隐语》中谈到,《玉台新咏》卷十开篇《古绝句》“藁砧今何在?山上复有山。何当大刀头?破镜飞上天”就是一首隐语诗。《乐府古题要录》认为:“山重山为出,言夫不在也。刀头有环,问夫何时当还也。破镜飞上天,月半当还也。”严羽《沧浪诗话》也称:“此僻辞隐语也。”在诗歌中运用这种双关隐语,在东晋南朝以前实属罕见,而到了东晋南朝以后就已经非常习见,而且到了几乎用滥的程度。历来的研究者都认为这是运用谐音的手法来抒写相思之情,如“芙蓉”谐“夫容”、“藕”谐“偶”、“莲”谐“怜”、“怀丝”谐“怀思”等。[8]
其实,扩而言之,类似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,还可以举出许多。不只是诗文,就连碑文亦复如此。如《古逸丛书》影旧钞卷子本《雕玉集》引《语林》记载,曹操和杨修读《曹娥碑》,“背上别有八字,其辞云‘黄绢幼妇,外孙蒜臼’”,杨修解释为“绝妙好辞”。《周易参同契》《越绝书》等书,都将自己的名字隐括其中,叫读者猜想。《古文苑》卷八收录孔融《离合作郡姓名字诗》也是这样的作品。这首诗两句一组,二十二句,相拆成文,离合而成“鲁国孔融文举”六字。这种文字游戏,后来多有模仿者。《艺文类聚》卷五十六“杂文部”在孔融《离合诗》后又有西晋潘岳,刘宋何长瑜、刘宋孝武帝刘骏、刘宋谢惠连、谢灵运,南齐石道慧、王融,梁代萧绎、萧巡,陈代沈炯等离合诗。
由此生发开去,又有所谓回文诗、建除诗、六甲诗、十二属诗、六府诗、五杂组诗、四气诗、四色诗、谜字诗、数字诗、地名诗、药名诗、姓名诗、鸟名诗、歌曲名诗、宫殿名诗、车名诗、船名诗、树名诗、草名诗、八音诗之类的游戏诗,多见于上引《艺文类聚》卷五十六“杂文部”。如刘宋鲍照的《数名诗》:“一身仕关西,家族满山东。二年从车驾,斋祭甘泉宫。三朝国庆毕,休沐还旧邦。四牡曜长路,轻盖若飞鸿。五侯相饯送,高会集新丰。六乐陈广坐,组帐扬春风。七盘起长袖,庭下列歌钟。八珍盈雕俎,绮肴纷错重。九族咸瞻迟,宾友仰徽容。十载学无就,善官一朝通。”[9]《李白集》也有《三五七言诗》:“秋风清,秋月明。落叶聚还散,寒鸦栖复惊。相思相见知何日,此时此夜难为情”。白居易有《一字至七字诗》:“诗,绮美,瑰奇。明月夜,落花时。能助欢笑,亦伤别离。调清金石怨,吟苦鬼神悲。天下只应我爱,世间唯有君知。自从都尉别苏句,便到司空送白辞。”宋代吴文英词《唐多令·惜别》“何处合成愁,离人心上秋”,也属于这类作品。中国古典诗歌,很多情况下盛行于日常生活之中,歌舞宴席之上,酒酣耳热之余。从思想内容上说,这类作品可能无足称道,但就诗歌的情趣而言,也确实有一定意思。诗歌创作,固然应当与社会人生保持密切联系,但也不妨表现日常生活中的情趣。诚如《文心雕龙·谐讔》所说,“文辞之有谐讔,譬九流之有小说乎?”由此看来,中国文学有言志、缘情的传统,也特别重视文学的娱乐功能。
三、《头责子羽文》:一篇嘻戏之作
西晋初年,张敏《头责子羽文》就是这样一篇嘻戏之作。《世说新语·排调》仅引用了其中的几句话:“《头责秦子羽》云:子曾不如太原温颙、颍川荀㝢、范阳张华、士卿刘许、义阳邹湛、河南郑诩。此数子者,或謇吃无宫商,或尪陋希言语,或淹伊多姿态,或欢哗少智谞,或口如含胶饴,或头如巾齑杵,而犹以文采可观,意思详序,攀龙附凤,并登天府。”文章描写温颙、荀寓、张华、刘许、邹湛和郑诩等六人登朝后,志得意满,而对于“身处陋巷,屡沽而无善价”的朋友秦生却漠视不理。秦生是张敏的姊夫,见此情形,愤而写下《头责子羽文》,对上述六人冷嘲热讽,颇为辛辣。《世说新语·排调》仅仅引用了上述片段。《头责子羽文》全篇见《张敏集》,刘孝标注据以引录。该文又见《艺文类聚》卷十七,文字略有出入,当来自同一源头。先读其文:
余友有秦生者,虽有姊夫之尊,少而狎焉。同时好昵,有太原温长仁颙、颍川荀景伯㝢、范阳张茂先华、士卿刘文生许、南阳邹润甫湛、河南郑思渊诩,数年之中继踵登朝。而此贤身处陋巷,屡沽而无善价,亢志自若,终不衰堕,为之慨然。又怪诸贤既已在位,曾无伐木嘤鸣之声,甚违王贡弹冠之义。故因秦生容貌之盛,为头责之文以戏之,并以嘲六子焉。虽似谐谑,实有兴也。其文曰:
维泰始元年,头责子羽曰:“吾托子为头,万有余日矣。大块禀我以精,造我以形。我为子植发肤、置鼻耳、安眉须、插牙齿,眸子摛光,双颧隆起。每至出入之间,遨游市里,行者辟易,坐者竦跽。或称君侯,或言将军,捧手倾侧,伫立崎岖。如此者,故我形之足伟也。子冠冕不戴,金银不佩,钗以当笄,帢以代帼,旨味弗尝,食粟茹菜,隈摧园间,粪壤汙黑,岁莫年过,曾不自悔。子厌我于形容,我贱子乎意态。若此者乎,必子行己之累也。子遇我如讐,我视子如仇,居常不乐,两者俱忧,何其鄙哉!子欲为人宝也,则当如皋陶、后稷、巫咸、伊陟,保乂王家,永见封殖。子欲为名高也,则当如许由、子臧、卞随、务光,洗耳逃禄,千岁流芳。子欲为游说也,则当如陈轸、蒯通、陆生、邓公,转祸为福,令辞从容。子欲为进趣也,则当如贾生之求试,终军之请使,砥砺锋颖,以干王事。子欲为恬淡也,则当如老聃之守一,庄周之自逸,廓然离欲,志陵云日。欲为隐遁也,则当如荣期之带索,渔父之瀺灂,栖迟神丘,垂饵巨壑。此一介之所以显身成名者也。今子上不希道德,中不效儒墨,块然穷贱,守此愚惑。察子之情,观子之志,退不为于处士,进无望于三事,而徒玩日劳形,习为常人之所喜,不亦过乎!”于是子羽愀然深念而对曰:“凡所教敕,谨闻命矣。以受性拘系,不闲礼义,设以天幸,为子所寄。今欲使吾为忠也,即当如伍胥、屈平。欲使吾为信也,则当杀身以成名。欲使吾为介节邪,则当赴水火以全贞。此四者,人之所忌,故吾不敢造意。”头曰:“子所谓天刑地网,刚德之尤,不登山抱木,则褰裳赴流。吾欲告尔以养性,诲尔以优游,而与虮虱同情,不听我谋,悲哉!俱寓人体,而独为子头!且拟人其伦,喻子侪偶。子不如太原温颙、颍川荀㝢、范阳张华、士卿刘许、南阳邹湛、河南郑诩。此数子者,或謇吃无宫商,或尪陋希言语,或淹伊多姿态,或欢哗少智谞,或口如含胶饴,或头如巾齑杵,而犹以文采可观,意思详序,攀龙附凤,并登天府。夫舐痔得车,沈渊得珠,岂若夫子徒令唇舌腐烂,手足沾濡哉?居有事之世,而耻为权图,譬犹凿池抱瓮,难以求富。嗟乎子羽!何异槛中之熊,深穽之虎,石间饥蟹,窦中之鼠。事力虽勤,见功甚苦。宜其拳局翦蹙,至老无所希也。支离其形,犹能不困,非命也夫!岂与夫子同处也。”[10]
第一段为序言,作者张敏交待写作背景:温颙、荀寓、张华、刘许、邹湛和郑诩均为新朝高官或当朝名士。按,太原温颙,字长仁。贾充得势时,着意攀附,与庾纯、张华、向秀、和峤、任恺、杨珧、王恂、华廙等为贾氏所亲近。《晋书·任恺传》说,当时“朋党纷然”,欲专名势。颍川荀㝢,字景伯。刘孝标注引《荀氏譜》曰:“宇字景伯,祖式,太尉。父保,御史中丞。”又引《世语》曰:“㝢少与裴楷、王戎、杜默俱有名,仕晋,至尚书。”范阳张华,字茂先,为当时文坛领袖人物。上郡刘许,字文生。刘孝标注引《晋百官名》曰:“刘许字文生,涿鹿郡人。父放,魏骠骑将军。许,惠帝时为宗正卿。”刘许与张华同为范阳人,故曰士卿,互其辞也。宗正卿,或曰士卿。南阳邹湛,字润甫;河南郑诩,字思渊。刘孝标注引《晋诸公赞》曰:“湛字润甫,新野人。以文义达,仕至侍中。郑诩字思渊,荥阳开封人,为卫尉卿。祖泰,扬州刺史。父褒,司空。” 上述六人,凭借他们的名望和权力,只要顺水推舟,就有足够的能力接济或者帮助处于困顿境地的秦子羽。可是他们做什么了呢?从作品看,他们什么都没有做。
“维泰始元年”以下为正文,是以秦子羽头颅的口吻向子羽发难。泰始元年(265),为晋武帝代魏称帝时的年号。子羽,即序言中所说的“秦生”,姓秦名子羽,是作者张敏的姐夫。张敏假托秦子羽的头颅,代表五官问责秦子羽说:“吾托子为头,万有余日矣。”以此推算,秦子羽当时三十余岁。五官都端正,别人尊敬有加,“或称君侯,或言将军,奉手倾侧,伫立崎岖”,说明外形“足伟”。可是秦子羽本人呢,既无冠冕,也无金银,“旨味弗尝,食粟茹菜,隈摧园间,粪壤汙黑”,难道不后悔吗?长此以往,“譬犹凿池抱瓮,难以求富”,“何异槛中之熊,深穽之虎,石间饥蟹,窦中之鼠。事力虽勤,见功甚苦”。子羽身边熟悉的那些大人物呢?或长袖善舞如张华,或如含胶饴如邹湛,没有谁肯出面提携:“曾无伐木嘤鸣之声,甚违王贡弹冠之义。”不仅如此,文章还讽刺他们“或謇吃无宫商,或尪陋希言语……而犹以文采可观,意思详序,攀龙附凤,并登天府。夫舐痔得车,沈渊得珠,岂若夫子徒令唇舌腐烂,手足沾濡哉?”面对如此责难,子羽说,即便如此,又能怎样?五官离不开头脑,如果“支离其形,犹能不困,非命也夫!岂与夫子同处也”,最后也只能认命。文章的构思非常巧妙。秦生的头颅从“人宝”“名高”“游说”“进趣”“恬淡”“隐遁”等方面责问秦生一无所是。文章的主旨近似于任昉的《广绝交论》,不过,任昉锋芒毕露,而此文则诙谐有趣。
与此相类,西晋鲁褒《钱神论》、南齐孔稚圭《北山移文》,皆属诙谐之文。王运熙《孔稚圭的〈北山移文〉》指出,对于这类文字,不宜过度解读。[11]
四、诙谐:北朝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
在一般人看来,诙谐往往流于鄙俗,两者的界限不是很分明。《魏书·胡叟传》记载说,胡叟“好属文,既善为典雅之词,又工为鄙俗之句”。[12]可见,这类作品在北朝亦不在少数。譬如北魏名臣成淹之子成霄,就常有这类创作,并驰名当时。《魏书·成淹传》附传:“霄,字景鸾。亦学涉,好为文咏,但词彩不伦,率多鄙俗。与河东姜质等朋游相好,诗赋间起。知音之士,共所嗤笑;闾巷浅识,颂讽成群,乃至大行于世。”[13]在当时,这类作品自有其市场。
颜之推来自江南,他认为,做学问有高低之别,写文章也有巧拙之分。他在《颜氏家训·文章》中说:“学问有利钝,文章有巧拙。钝学累功,不妨精熟;拙文研思,终归蚩鄙。但成学士,自足为人。必乏天才,勿强操笔。吾见世人,至无才思,自谓清华,流布丑拙,亦以众矣,江南号为詅痴符。”然后,他以并州“一士族”为例,说明没有自知之明的无奈:“近在并州,有一士族,好为可笑诗赋,誂撆邢、魏诸公,众共嘲弄,虚相赞说,便击牛酾酒,招延声誉。其妻,明鉴妇人也,泣而谏之。此人叹曰:‘才华不为妻子所容,何况行路!’至死不觉。自见之谓明,此诚难也。”[14]这里说到的士族,恐怕就是成霄及其好友姜质这样的人。姜质,天水人。史称“志性疏诞,麻衣葛巾,有逸民之操”。其《庭山赋》描写张伦住宅的豪华,见《洛阳伽蓝记》卷二“正始寺”条:
夫偏重者,爱昔先民之由朴由纯,然则纯朴之体,与造化而梁津。濠上之客,柱下之史,悟无为以明心,托自然以图志。辄以山水为富,不以章甫为贵。任性浮沉,若淡兮无味。今司农张氏,实踵其人,巨量焕于物表,夭矫洞达其真,青松未胜其洁,白玉不比其珍。心托空而栖有,情入古以如新。既不专流宕,又不偏华尚,卜居动静之间,不以山水为忘,庭起半丘半壑,听以目达心想。进不入声荣,退不为隐放。尔乃决石通泉,拔岭岩前,斜与危云等并,旁与曲栋相连。下天津之高雾,纳沧海之远烟,纤列之状一如古,崩剥之势似千年。若乃绝岭悬坡,蹭蹬蹉跎,泉水纡徐如浪峭,山石高下复危多。五寻百拔,十步千过,则知巫山弗及,未审蓬莱如何。其中烟花露草,或倾或倒,霜干风枝,半耸半垂,玉叶金茎,散满阶坪。然目之绮,裂鼻之馨,既共阳春等茂,复与白雪齐清。或言神明之骨,阴阳之精,天地未觉生此,异人焉识其名?羽徒纷泊,色杂苍黄,绿头紫颊,好翠连芳,白鴒生于异县,丹足出自他乡。皆远来以臻此,藉水木以翱翔。不忆春于沙漠,遂忘秋于高阳。非斯人之感至,何候鸟之迷方?岂下俗之所务,实神怪之异趣。能造者其必诗,敢往者无不赋。或就饶风之地,或入多云之处。□菊岭与梅岑,随春秋之所悟。远为神仙所赏,近为朝士所知,求解脱于服佩,预参次于山陲。子英游鱼于玉质,王乔系鹄于松枝,方丈不足以妙□,咏歌此处态多奇。嗣宗闻之动魄,叔夜听此惊魂。恨不能钻地一出,醉此山门。别有王孙公子,逊遁容仪,思山念水,命驾相随,逢岑爱曲,值石陵欹。庭为仁智之田,故能种此石山。森罗兮草木,长育兮风烟。孤松既能却老,半石亦可留年。若不坐卧兮于其侧,春夏兮共游陟。白骨兮徒自朽,方寸兮何所忆?[15]
《河南志》“秘书监郑道昭宅”条也记载了姜质的这篇作品,题名《庭山赋》。[16]从现存作品看,似乎未见所谓鄙俗浅识。文中形容张伦其人:“巨量焕于物表,夭矫洞达其真,青松未胜其洁,白玉不比其珍。心托空而栖有,情入古以如新。”巨量,渊懿之量。夭矫,自得之貌。形容其住宅:“下天津之高雾,纳沧海之远烟,纤列之状一如古,崩剥之势似千年。若乃绝岭悬坡,蹭蹬蹉跎,泉水纡徐如浪峭,山石高下复危多。五寻百拔,十步千过,则知巫山弗及,未审蓬莱如何”云云,还是很有气势的。《管锥编·全后魏文》论此赋,评价不高,认为“质赋甚拙,惟‘庭起半丘半壑,听以目达心想’,‘五寻百拔,十步迁过’,数语差为迥出。其余多粗笨可笑,如‘能造者其必诗,敢往者无不赋’,‘嗣宗闻之动魄,叔夜听此惊魂。恨不能钻地一出,醉此山门’。至若‘泉水纡徐如浪峭,山石高下复危多’,下句只缀字未安,上句以‘浪峭’形容泉水之‘纡徐’,命意欠通矣”。[17]
《初学记》卷二十九、《艺文类聚》卷九十四、卷九十五以及《太平御览》卷八八九至卷九一三的“兽部”多这类文字。南方如袁淑编有《俳谐集》,收录《孙山公九锡文》(写驴)、《大兰王九锡文》(写猪)、《驴山公九锡文》(写驴),北方如贾岱著有《大狗赋》(写狗),卢元明著有《剧鼠赋》(写鼠)。《剧鼠赋》见《初学记》卷二十九兽部“鼠”类:
跖实排虚,巢居穴处,惟饮噬于山泽,悉潜决于林御。故寝庙有处,茂草别所,矧乃微虫,乖群异侣,干纪而进,于情难许。《尔雅》所载,厥类多种。详其容质,并不足重。或处野而隔阴山,或同穴而邻嶓冢,或饮河以求饱腹,或噏烟而游森耸。然今者之所论,出于人家之壁孔。嗟乎在物,最为可贱。毛骨莫充于玩赏,脂肉不登于俎膳。故淮南轻举,遂呕肠而莫追;东阿体拘,徒称仙而被谴。其为状也,憯惔咀吁,雎离睒睗,须似麦穟半垂,眼如豆角中劈,耳类槐叶初生,尾若酒杯馀沥。乃有老者,羸䯣疥癞,偏多奸计,众中无敌。托社忌器,妙解自惜,深臧厚闭,巧能推觅。或寻绳而下,或自地高踯。登机缘柜,荡扉动帟。忉忉终朝,轰轰竟夕。是以诗人为辞,实云其硕。盗干汤之珍俎,倾留髡之香泽,伤绣领之斜制,毁罗衣之重袭。曹舒由是献规,张汤为之被谪。亦有闲居之士,倦游之客,绝庆吊以养真素,屏左右而寻《诗》《易》。庭院肃清,房栊虚寂,尔乃群鼠乘间,东西撺掷,或床上捋髭,或户间出额,貌甚舒暇,情无畏惕。又领其党与,欣欣奕奕,欹覆箱奁,腾践茵席,共相侮慢,特无宜适。嗟天壤之含弘,产此物其何益。[18]
按《魏书·卢玄传》附传,元明,字幼章,范阳涿人,“涉历群书,兼有文义,风彩闲润,进退可观。永安初,长兼尚书令、临淮王彧钦爱之。及彧开府,引为兼属,仍领部曲。出帝登阼,以郎任行礼,封城阳县子,迁中书侍郎。”[19]《隋书·经籍志》著录《卢元明集》十七卷。《旧唐书·经籍志》作六卷。《管锥编·全后魏文》论此赋,乃游戏之作,“不求典雅,直摹物色,戛戛工于造语。《先唐文》卷一朱彦时《黑儿赋》、刘思真《丑妇赋》颇堪连类,惜其不全”。[20]
钱锺书提到的朱彦时《黑儿赋》,最早收录在《初学记》卷十九“人部”:“世有非常人,实惟彼玄士。禀兹至缁色,内外皆相似。卧如骊牛
,立如乌牛跱,忿如鸜鹆斗,乐似鸬鹚喜。”这篇作品原本很长,编者按曰:“词汎不具载。”题目曰赋,实则为诗。在当时,诗赋的界限常常混淆。与此相类似,《初学记》卷十九“人部”所载刘思真《丑妇赋》,也是一首诙谐的五言诗:
人皆得令室,我命独何咎。不遇姜任德,正值丑恶妇。才质陋且俭,姿容剧嫫母。
鹿头猕猴面,椎额复出口。折额厌楼鼻,两眼幽如臼。肤如老桑皮,耳如侧两手。
头如研米槌,发如掘扫帚。恶观丑仪容,不媚如铺首。暗钝拙梳髻,刻画又更丑。
妆颊如狗舐,额上独偏厚。朱唇如踏血,画眉如鼠负。傅粉堆颐下,面中不遍有。
领如盐豉囊,袖如常拭釜。履中如和泥,爪甲长有垢。脚皲可容箸,熟视令人呕。
《初学记》卷二十九、《艺文类聚》卷九十四、《太平御览》卷八九九引《駃牛赋》《吊驴文》都是这类鄙俗文字。如《初学记》引臧彦《駃牛赋》:“乃有超群独出,騂毛文角,玷班凝白,鲜纤蜎曲。”《艺文类聚》卷九十四引《駃牛赋》,作者臧道颜,文字稍多:“若乃豪宗戚胤,公侯王后,乘轻御肥,貂蝉耀首。翟翟华貂,铄铄云母。良牸擢足于双岛,名駮叠迹于左右。如贵游踊跃于绝伦,观者嗤妍其好丑。遂慕骏駃以相高,精彼奇选之希有。仪体既美,特资高足。名参飞兔,价齐骥騄。”《太平御览》卷八九九引作臧彦《駃牛赋》,又有数字不同于上引:“殊相允备,名不虚假。伟质魁梧,骨奇形雅。竦若惊鹿,驵若奔马。”[21]又如《初学记》卷二十九引臧道颜《吊驴文》:“夫徵祥契于有感,景行表于事迹。故铨才授任,必求之卓越;考能核用,亦存乎望实。以貌定名,则称谓而摽;声色位号,则由焉而授。爰有奇人,西州之驰驱,体质强直,禀性沉雅,聪敏宽详,高音远畅,真驴氏之名驹也。”
这可能是当时的一种写作风尚。《洛阳伽蓝记》卷二“秦太上君寺”条记载所谓“怀砖之义”曰:“太傅李延寔者,庄帝舅也。永安年中除青州刺史,临去奉辞。帝谓寔曰:‘怀砖之俗,世号难治;舅宜好用心,副朝廷所委。’寔答曰:‘臣年迫桑榆,气同朝露,人间稍远,日近松丘。臣已久乞闲退,陛下渭阳兴念,宠及老臣,使夜行罪人,裁锦万里,谨奉明敕,不敢失坠。’时黄门侍郎杨宽在帝侧,不晓怀砖之义,私问舍人温子升。子升曰:‘吾闻至尊兄彭城王作青州刺史,问其宾客从至青州者云:齐土之民,风俗浅薄,虚论高谈,专在荣利。太守初欲入境,皆怀砖叩首,以美其意。及其代下还家,以砖击之。言其向背速于反掌。是以京师谣语曰:狱中无系囚,舍内无青州,假令家道恶,肠中不怀愁。怀砖之义起在于此也。’颍川荀济,风流名士,高鉴妙识,独出当世。清河崔叔仁称齐士大夫,曰:‘齐人外矫仁义,内怀鄙吝;轻同羽毛,利等锥刀。好驰虚誉,阿附成名,威势所在,侧肩竞入,求其荣利,甜然浓泗。譬于四方,慕势最甚。’号齐士子为慕势诸郎。临淄官徒布在京邑,闻怀砖慕势,咸共耻之,唯崔孝忠一人不以为意。问其故,孝忠曰:‘营丘风俗,太公余化,稷下儒林,礼义所出。今虽凌迟,足为天下模楷。荀济人非许郭,不识东家,虽复莠言自口,未宜荣辱也。’”[22]可见当时这类世俗之说,多出市井传言,实为偶然,硕学之士并不知其所以然,故流传之言,亦成为所谓“今典”,不易索解,诚如前引颜之推所言,“拙文研思,终归蚩鄙”,终不为世家大族所认可。
蒋一葵《尧山堂外纪》卷二十引高昂《杂诗》三首:“冢子地握槊,星宿天围棊。开昙瓮张口,卷席床剥皮。”“相送重相送,相送至桥头。培堆两眼泪,难按满胸愁。”“桃生毛弹子,瓠长棒槌儿。墙歌壁亚肚,河冻水生皮。”蒋一葵在引这三首诗时说:“高敖曹(高昂字敖曹)酷好为诗,尝作《杂诗》三首,云:……使人往往传以为笑。” [23]所以引发人们嘲笑,因为基本是大白话诗。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》又辑录了高昂的另外三首诗,也是这类作品。如《征行诗》(《太平广记》二百引《谈薮》):“垄种千口牛,泉连百壶酒。朝朝围山猎,夜夜迎新妇。”又《从军与相州刺史孙腾作行路难》(《太平广记》二百引《谈薮》):“卷甲长驱不可息,六日六夜三度食。初时言作虎牢停,更被处置河桥北。回首绝望便萧条,悲来雪涕还自抑。”这首诗,陈祚明《采菽堂古诗选》未选,理由是“后二句不振,故不选”,而我恰认为最后二句颇有唐人风味。又《赠弟季式诗》(《太平广记》二百引《谈薮》):“怜君忆君停欲死,天上人间无可比。走马海边射游鹿,偏坐石上弹鸣雉。昔时方伯愿三公,今日司徒羡刺史。”[24]陈祚明《采菽堂古诗选》卷三十一评此诗:“健异不恒。‘走马’二句尤异。大较是不称意,而翻羡外郡也。”[25]按:季氏,高昂弟。公元532年三月,高欢率三万军队,在韩陵山(今河南安阳东北)大败尔天光二十万军队。四月,高欢前部至洛阳河桥,尽杀尔朱氏党羽,立平阳王修为帝,是为孝武皇帝,改元太昌元年,史称出帝。七月,高欢入晋阳,尔朱兆北走。[26]高昂有《赠弟季式诗》即作于这个时期。高季氏时为济州刺史。《八代谈薮》又载:“北齐高祖尝宴群臣,酒酣,各令歌,武卫斛律丰乐歌曰:‘朝亦饮酒醉,暮以饮酒醉。日日饮酒醉,国计无取次。’帝曰:‘丰乐不谄,是好人也。’斛律丰乐时年为武卫将军。”[27]这些诗歌,大约就是武夫的创作。对此,王士禛《阮亭选古诗·五言诗凡例》评价较高,他说:“北朝魏、齐之间,颜介最为高唱。高敖曹短章,不减斛律金。二君可敌南朝沈庆之、曹景宗。”[28]北魏道武帝太平真君九年(448),寇谦之卒,《广弘明集》载甄鸾《笑道论》引《化胡歌》七首,敦煌写本《老子化胡经》有《尹喜哀叹》五首、《太上皇老君哀歌》七首、《老君十六变词》,对寇谦之多有讽刺。可见,不仅世俗多此类诙谐文字,方外亦然。这也是北朝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。
《旧唐书·中宗纪》载,神龙元年“九月壬午,亲祀明堂,大赦天下。禁《化胡经》及婚娶之家父母亲亡停丧成礼”。[29]似乎唐代以后,对这类鄙俗文字有所制约,但诙谐文学依然广为流传,不仅敦煌石室中保存了大量的这类诙谐作品,如王梵志诗歌、敦煌变文以及数量不菲的敦煌文章等,就是唐宋古文大家也多染指此类创作(如韩愈《毛颖传》)。有关这方面的研究,时论已多,不再赘述。
注释
[1] [战国]宋玉:《大言赋》,[宋]章樵注:《古文苑》卷二,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》第1332册,台北:商务印书馆,1986年,第587页。下引《大言赋》《小言赋》及章樵注,并见此版。
[2] [宋]晁公武撰,孙猛校证:《郡斋读书志校证·读书附志(卷下)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0年,第1214页。
[3] [宋]陈振孙:《直斋书录解题》卷十五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7年,第438页。
[4]参见王晓鹃:《孙洙年表》,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编:《长安学术》第9辑,北京:高等教育出版,2016年。作者另有《〈古文苑〉论稿》,北京: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2010年。
[5] [宋]章樵注:《古文苑》二十一卷,清道光二十四年守山阁丛书本卷首。
[6] [宋]章樵注:《古文苑》卷首,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》第1332册,第573-574页。
[7] [汉]司马迁:《史记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59年,第3200页。
[8]刘跃进:《道教在六朝的流传与江南民歌隐语》,《社会科学战线》1996年第3期。
[9] [唐]欧阳询:《艺文类聚》卷五十六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2年,第1008页。下引《艺文类聚》,并见此版。
[10]徐震堮:《世说新语校笺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84年,第419-421页。
[11]王运熙:《孔稚圭的〈北山移文〉》,《汉魏六朝唐代文学论丛(增补本)》,上海:复旦大学出版社,2002年,第61-66页。
[12] [北齐]魏收:《魏书·胡叟传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4年,第1149页。
[13] [北齐]魏收:《魏书·成淹传》附传,第1755页。
[14] [北齐]颜之推撰,王利器集解:《颜氏家训集解》卷四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0年,第237页。
[15] [北魏]杨衒之撰,周祖谟校释:《洛阳伽蓝记校释》,上海:上海书店出版社,2000年,第90-94页。
[16] [清]徐松辑:《河南志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94年,第94页。
[17]钱锺书:《管锥编》(四),北京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年,2008年,第2331页。
[18] [唐]徐坚等:《初学记》卷二十九,北京:中华书局,1962年,第720页。下引《初学记》,并见此版。
[19] [北齐]魏收:《魏书·卢玄传》附传,第1060页。
[20] 钱锺书:《管锥编》(四),第2322页。
[21] [宋]李昉等:《太平御览》卷八九九,北京:中华书局,1960年,第3992页。
[22] [北魏]杨衒之撰,周祖谟校释:《洛阳伽蓝记校释》,第84页。
[23] [明]蒋一葵:《尧山堂外纪》卷二十,北京:中华书局,2019年,第332页。按:这组诗歌,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》似乎失收。
[24]逯钦立辑校: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83年,第2257-2258页。
[25] [清]陈祚明评选:《采菽堂古诗选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9年,第1048页。
[26]北齐温子升《韩陵山寺碑》记载了这次战役的盛况,但不及《北齐书·神武纪》详细:“高季式以七骑追奔,度野马岗,与兆遇。高昂望之不见,哭曰:‘丧吾弟矣!’夜久,季式还,血满袖。”([唐]李百药:《北齐书·神武纪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2年,第8页)《史通·摸拟》曰:“至王劭《齐志》述高季式破敌于韩陵,追奔逐北,而云‘夜半方归,槊血满袖’。夫不言夺槊深入,击刺甚多,而但称‘槊血满袖’,则闻者亦知其义矣。”([唐]刘知幾撰,[清]浦起龙释:《史通通释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78年,第224页)由此看,这段传神描写,或本王劭《齐志》。
[27] [隋]阳芥撰,黄大宏校笺:《八代诗薮校笺》,北京:中华书局,2010年,第70页。
[28] [清]王士禛:《阮亭选古诗》,《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》第42册,济南:齐鲁书社,2001年,第195页。
[29] [后晋]刘昫等:《旧唐书·中宗纪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5年,第140页。
以上文章原载于《学术研究》2025年第1期,文章不代表《学术研究》立场。篇幅原因有所删减,未经授权不得转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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